父亲的线坠总用红绳系着,吊在工具箱内侧。铅块磨得锃亮,像颗沉默的星子。我小时候跟着他去工地,不爱看钢筋水泥,总盯着那根垂直下坠的线发呆——无论风怎么吹,铅块晃荡半晌,最终总会稳稳指向地心。
十六岁那年暑假,父亲在老家盖新房子。我抱着他的搪瓷缸子蹲在阴凉处,看他给门框吊线。父亲把线坠贴在门框边,让我扶着尺子读数。“差两毫米。”我仰头告诉他,“就两毫米,不调整也没有关系吧?”他却立马告诉我:“眼睛看不见的地方,才更要较真。”我看着他卸下门框重新调整,额角的汗滴在水泥地上,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。那天收工,他给我买了根绿豆冰棒,自己啃着干馒头:“你看,门歪了,开关就费劲;规矩歪了,做事就卡壳。”
真正懂“看不见处更要较真”,是在帮他整理材料清单时。我把“1.35”写成“1.4”,觉得四舍五入意思一样,却被他用铅笔头敲了手背。“清单要记账的”他指着那个数据,“以后认不出这是啥,就会耽误事。”他让我重抄一遍,连标点都要对齐。傍晚的工地飘着饭菜香,他翻出我写歪的地方,用红笔标出来:“字在纸上歪点没事,但心里的数不能歪。”
上个月校对一份案件审查报告时,我对着屏幕逐字核对。某页备注里“截至”写成了“截止”,同事笑着说“读者能看懂”,我却想起父亲用红笔标出的错字。查词典确认用法后,又顺藤摸瓜发现后面三页的日期格式不统一。改到深夜,窗外的月光照在稿纸上,像极了当年工地的探照灯,把那些藏在字缝里的“小毛刺”照得一清二楚。
现在我的文件夹里,夹着那个红绳线坠。是去年父亲住院时给我的,他说:“写材料和吊线一样,看着是摆样子,其实是定准星。”每次给报告做最后的通读,看到不起眼的注释部分,总会想起那个暑假的傍晚,父亲教我对齐清单上的标点,铅坠在他掌心轻轻摇晃,红绳绷得笔直。
前几天回家,见父亲在给阳台装晾衣杆。他非要趴在地上,让线坠贴着瓷砖缝找垂直角度。“爸,差不多得了。”我想拉他起来,他却指着墙根:“你看这踢脚线,歪了半分,晾衣杆就会晃。”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幅模糊的剪影,恍惚间,我又看见那个蹲在楼道里的父亲,手里的线坠垂直向下,红绳在风里轻轻颤动,牵着看不见的规矩,也牵着我心里的准星。